星空体育- 星空体育官方网站- 世界杯指定平台文学的另类狂欢--《把绵羊和山羊分开》(一)
2025-08-06星空,星空体育,星空体育官网,星空体育app,星空体育网页版,星空捕鱼,星空体育app下载,星空体育官网,星空体育下载,星空电竞,星空体育入口,星空体育注册网址,星空体育注册链接,星空APP下载早春三月,天黑得紧凑。夕阳还耗着,东北方压上来的荒草色云朵大大咧咧横了八叽地就把天地蹭暗了。我顺着大道走到苇席大的黑板面前寻找自己名字的同时,远处有饲养员喽喽喽喽找猪的喊声。架在乌黑树杈上的喇叭正在播发《人民日报》发表的广州中山大学杨教授的文章——《孔子——顽固地维护封建奴隶制的思想家》,一只似曾相识的乌鸦也站在喇叭上,扑腾着翅膀,热情地帮腔:一个好裁缝胜过三个古典的雕塑家!默守在路边的小牌子上写着“孔老二是个草,我们一定要除掉”。“成名成家哀哉啦,入校新生要记牢啦”等口号。在城里,我叫“唐小丫”,小名“小雅”,听母亲说,父亲当年凭《小雅》中的一篇《采薇》采撷了母亲的爱情,我的名字成了他们留籽的记号。在村里,我叫“小侉子”,绰号“笨窝瓜”。我不知道抓壮丁的支书给我报的是哪个名字。终于,我在第六块黑板、十三班的学名册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唐小丫。
刚走到十三班门口,就见同学们往后退着走,再转身尖叫逃走的都是面色煞白的男生。我亢奋地拨开人群,冲进教室一看,一个中年男子穿着羊皮袄上吊死了。死者面目庄严,他选择了入党宣誓的姿式,右拳头顶着右耳朵。身后有七嘴八舌的议论:有的说他用红裤带吊死,走近了风流,有的说他用红裤带吊死,是对现实不满。死者的脚上一只有鞋,一只没鞋,没鞋的袜跟有一个乒乓球大的洞,脚丫子前有三个蚕豆大的洞,深灰的袜子衬着浅灰的皮肤,像刻意搭配的。死者穿着的羊皮袄袖子很短,露出了一截红球衣的罗口袖。袖口磨出了毛边。我正仰着脑袋看死人青瓷般的容颜,来了一伙人,穿着黑制服或蓝制服,他们说唉,这事闹的!他们说死得过于麻利,吓人哩。他们说让你当个班主任,当不当两商量,想死就死,命不是命了?人群中有人说:废话,还不快把人抱下来!众人便喧嚷:快放下来,快放下来。大家都用“谁去?”“谁去?”的目光盯别人,却没站出个一马当先的人。
倒是有一个人跃上了讲台,他刚想冲上去抱死尸,可无缘无故地摔倒了,他哎哟哎哟抱着脚脖子说:“崴着了,崴着了!”“笨蛋,”我心里骂道,跃上讲台,跳上讲桌,一脚踩着黑板墙的框子,身子张成蒲扇,揪着尸体的胳膊,将尸体拥入怀抱。“剪子!剪子!”我大声说时已经有剪子递到了手里。我把尸体翻转个圈,踮起脚尖,把红裤带剪断了。尸体像一麻袋山药蛋沉,亏得我一只胳膊紧紧箍住了他。搭帮手的人都转过脸去,表情像在酝酿自杀或是不自杀。只有我,先拨拉掉他眼睛上的一粒眼屎儿,又把他拖出来的苜蓿花般又紫又长的舌头塞了回去,再等大家们的手脚都还利落,帮忙把尸体平放上讲台,继而又把尸体连同讲台一同移到校办工厂的模具车间,听到了喇叭一遍遍通知全体师生去看电影。
“不行,还不行!”他强调着,我一边欠着高高的,一边用土话说:“麻烦哩。”“你趁早起来,甭费事。”他的音调一下拔高了。“讨饭还要戴手套,你才费事哩。”“你说什么?太不像话了!”那男的又拿笔记簿拍我的肩膀,他人斜倾,就更像欲坠的绞架,我从插队到今天,三年来可是第一次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走开,操心爷里外耳光子打你个风雨不漏!”我顺口说道。目光紧追着银幕上胖得像布袋装冬瓜的姑娘去了小河边……“你是哪儿的?你叫什么名字?”我抬眼看到他奇窄极高的额头,眍眼又大又黑,断他是广东人。面对老乡,一下子心就软了,就撅得更高了。谁料,他说围巾我不要了,请你必须走开。我心里骂赶情绵甜瓜擦,没完啦,又见我身右边还有一个空位子,就噗通挪了过去。挪座后,我才发现我的左脚一直踩着人家的围巾,难怪他揪半天也没揪出来。
看到半截儿,我偷眼斜视左边的他,发现他已经不厌其烦地睡着了,嘴巴愚蠢地半张着,头微仰,双手抱着的笔记本放在肚皮上。他穿一件改良过的青年装,领口翻得斜小,有三个扣眼,明上的口袋没有盖子,这是典型的外省人穿的外套。看三流电影等于骑在一匹识途的马上,纵情地想入非非……昨晚支书通知我到县一中读书时,我正从灶坑里捡拾烧好的山药蛋。我是来插队的,不是来读书的,我抗议着。谁让你小侉子又是褥又是被的,全村谁家抽得出一床被敬供读书哩,支书双手来回着烧山药蛋,边剥吃边说。我说我捐被。支书说:“肥羊躲不过屠夫手。”我哭丧着脸说:“我哪里走得开,猪呀鸡呀兔呀的一伙伙,肉肉实实正成长着,朝朝暮暮要我喂吃喂喝……”“放屁!”支书打断道,“县上来了文件,说教育要回潮,村村有指标,完不成任务的要撤职,还要在县三级干部会上批判哩。”我说:“自古听说鸟儿回巢,没听说教育回巢,爷大不了嫁给你侄儿就是了,也用不着让我去坐冷板凳吧,不去!”“爷要是抓壮丁,认准了你呢?”支书咽下最后一口烧山药时,声音充满了央济的慈爱;“娃受了三年,你瞧你车轴脖子不洗涮,脸蛋脏成灰瓦罐,不读书哪里有拾掇的功夫,娃乖乖去哇,你养着的牲灵爷让人帮你照看着……”接着,支书一边用火铲拨拉着灰堆里的山药,一边说:“小侉子你在村里应承嫁谁都是戏言,到了县里,可再甭张口闭口嫁人敷衍,被人耻笑哩……”支书话音没落,一伙人拥入窑内,这帮家伙天天晚上都在我的窑里摆龙门,捣旧古,夏歇凉,冬取暖,春秋聊女人。我自打进村,村里人就说我说话侉得吓跑秤盘星,起名叫我小侉子。最初,我请胡蝶、牛板筋、屈虎豹等人教我说土话,自然油灯的捻儿挑得高,锅里的滚水放糖精,筐里的焖山药蛋,盆里的稠粥,黍秫糕随便掰吃,不多久,我的土话学得麻溜溜光了,这帮家伙也和我打成一片毡了。
这天晚上,当他们知道我要去县一中读书,自觉组织成一支发引送葬的队伍来到了我家。“就应该送屈有财去读书,那地主管得爷麻烦。”贫协主席胡富裕气哼哼地说。“娃一整天要学习两个半日,屁都压在腚下面偷悄悄放,苦情哎。”说这话的是妇联主任粉粉婶,她和我的交情绝非一般。“自古以来有抓差的、抓丁的、抓鸡抓鸟抓蚂蚱抓阄的,没听说抓人读书的!”会计屈邪邪说。再后来,有劝支书另选人头的,有劝支书让指标报废的,可就是没人自告奋勇替我承当。我看支书抱着个羊皮烟袋,使劲儿在烟锅里面掏个没完,就知道支书为难了。我说我去,读书吃盐齐没坏处,我去学校改造去。支书生怕我反悔,说读书出工一个待遇,每天照计五分工,还答应年底发展我入团和加入基干民兵连。
电影结束了。他合上笔记本,起身。我说给你的围巾,他充耳不闻。我把围巾搭在他肩膀上,他在掸掉一片枯叶——把围巾甩在椅背上,表情决绝。深灰色的围巾瘫软地搁在那儿,围巾的缨穗颤抖了几下,无非是想索要一份绵长。我发现有熟人在和他点头,打手势,其中一个圆脸、戴顶前进帽、眼睛笑眯眯的男人还和他说了句什么,他摆摆手,不值一提的表情。我心里斜刺出另外的主意,就想再诚意一次,反正筛饮驴做过了,也就对得起良心了。“我的腚又没长眼睛,坐了你的围巾是不小心,又不是故意的,你要咋么?”我在他背后磨磨叨叨说着,又拿起围巾劝他收下。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满脸鄙夷,于是,我一跺脚,跨栏一般越过几排椅子,噌噌噌地挤入人流,将围巾不由分说地交给了头戴前进帽的男人之后,朝他比划着,神气活现地做了个鬼脸。他愤怒地似乎说着咒语,而我离开了电影院。离开了一排排剥落漆皮的乌黑座椅。
夜晚又冷又饿的体验,我抱起毛球球,放下绒朵朵,再抱起芦花和白白,顺手把中指戳进热乎乎的鸡儿,验验有没有蛋。想象是我的浓雾,清晨越发舍不得它们弥漫。我双手恍惚地端着鸡食槽子,觉得昨晚睡在只有鸡食槽子宽的大通炕上,骨疼背酸是罚,炕冷得脚后跟直抽筋是苦,见满眼生涩的面孔是难,来这学校是我和鸡们的灾,见到那个绞架高的男人是霉,想到这儿,恨支书就恨得不轻。泛滥了恨的心思,步子就快疾,在林荫道上,迎面见到一位教师模样的中年男子,他戴着卢嘉川一样的围巾;宽,前摆后搭,提着水壶,步子适中,肩膀平端,目矩对称,一副到领奖台去接受绶带的神情,便让我不由也想起昨晚在电影院,见到的那个奇窄极高额头的家伙,那哪里是一条围巾,分明是绶带嘛!
传达室老头的话,让我想起了昨日抱过的死尸——于拙老师。想到他一个人冰凉凉地呆在模具车间,想到他死时一脸的睚眦之忿,就想和他说说心里话儿。走到模具车间,只见一个女人悲痛万分地掩面夺门去了,而另一个男人——事后才知道他是贾校长,跪在死尸前,非常不情愿地跪在死尸前,很痛苦地向死者解释着。无意之中,听见了贾校长说:“于拙啊于拙,我睡了你女人不假,我已经得到报应啦,我阳萎啦,你一死,我就阳萎啦,你放心哇,我再不会碰你的女人啦!你放心哇。”天啊,这可是致命的秘密,我惊愕地捂住了嘴,贾校长也惊愕地捂住了嘴,用一双死羊般的眼睛瞪着我,吓得我又赶紧捂起了耳朵,贾校长做出了要抓住我的动作,但他像站在戏台上表演,像十九世纪欧洲贵族家的小姐们一样动辄害上了眩晕病,扑通一声,倒得像花盆砸碎的声音,我把那声音当成了起跑令,飕地风一样跑掉了。
等再坐在教室里,我已累得一身臭汗。而那个不要围巾的家伙出现在讲台上,他说他是我们班的新班主任,负责教数学,一周上八节课,辅导课待定。我们村里人通常会将这一情形比喻为耗子掉进面缸里,瞪白眼。是啊,风来了,雨来了,坐进学堂罪来了,我当然很败兴。那家伙说他叫江远澜,广东人,普通话说得不好,“我尽量讲慢一点,慢一点,”他说时,手势发抖地往下压,神情中有一种委屈无助的想来就来的惶慌,这样一来,台下的学生反倒变成了监考,所有的目光紧紧地攫住了他。江远澜怔了片刻,目光垂下,奇窄极高的额头全是汗,声音开始结结巴巴,“对……对不……起,我不……不准备……点名了。”说完,他逃避似的急匆匆背过身在黑板上画了一口井,我注意到他开始写字时,手抖得粉笔断了好几截,他的背影被初升的太阳拉成幡一样凄清的轮廓,我忖思现在倘若有人站在他身后拍他一下,他会吓得弹上房顶。与此同时,一个男生虎背熊腰地站起来先说报告,后说撒尿,惹得全班哄堂大笑。江老师走到黑板的最左侧,竖着写下两行字:人不是羊,焉能随时便溺。接着他又在黑板正中写下极为漂亮工整的板书:
……再等江老师转过身来,发现同学们变成酒塘里的醉蛙,目光迷离。“一口普通……的水井,本身……没啥,但……要是珍妃井,观井者立……立刻会产生遐……遐想,免不了要多看几眼,对……对不对?”同学们说对。“我的课不是普通的水井,”江老师说话的口吻如同打赌,接着,他又指着板书说:“丢……丢番图是希腊亚历山大后期最伟大的数学家,他的《算术》有划……划时代的意义,和欧几里得《几何原本》一比高下。”继而他拍着黑板,神色逐渐稳定,“这是丢番图的墓志铭,一个从……从思想方法到整……整个科目结构都是全新的数学家才配有这……样的墓志铭!奇怪吗?”“奇怪,”“不奇怪,”同学们文化很初级,回答不一。我身前的一位女生转脸告诉我:“他是山西大学的副教授哩。”江老师说“x=84,丢番图享年84岁,简单……简单的是题,不简单的是有兴趣,有逻辑地去学习代数……”
献血回校的路上,陈皮实、王有富、丁丁宝和我四个献过血的走在一块儿。县城西门外的道路尘飞土跳,过往的拖拉机、运煤车、化肥车交错着开过,却摆出一副往死里撞的架式,马车、驴车、牛车也都走得气喘吁吁的,比较色情。见一路上淋漓的马粪蛋子牛粪饼子没人捡拾,我就恨出门没带个筐,就恨这城里糟践东西。陈皮实是大白登人,来读书前是村支部副书记,结婚若干年,有儿女若干,他说头天上课就献血,亏哩。你不觉得?他反问我。血是红水水,流走多少补回多少,没事。我望着一对骑车带人的男女心不在焉地回答。漂母一餐饭,韩信酬千金哩,等着海伦老师谢我们吧。王有富说。江老师咋不献?丁丁宝发问。王有富说血型不对号,你们注意没,江老师对海伦老师寡淡,一句暖人的话都不给。她海伦没结婚就小产,还想张灯结彩庆祝她?陈皮实和丁丁宝拌嘴时,王有富突然冒出一句:江老师还是光棍呢!你是甚意思?不知何时钻进我们队伍的杨美人问道。能有甚意思,爷还是光棍哩,惶在一起了呗。王有富填写献血表时年龄填了36岁,大我22岁呢。光棍有啥大张旗鼓的,我们村一百多光棍呢。陈皮实耍着神气说。分来咱校的老师几乎全没结婚,一帮孤男寡女,景老师结了又离,也算一个,白老师的女人是在上个月死的。还有传达室的赵大爷也是老光棍队伍里的人。同学们你搭一句,我补一句走进迎暄门时,凉风爽爽,就让我想起了瞿昙海伦:她穿的那件白色圆点湖蓝底的衬衣在喜城像汝窑的碟子一样珍稀。当我走到她病床边时,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微笑和一滴眼泪,似乎在告诉我利刃打开了她宽广的胸口,而目光的余波却扫向门外进进出出的人流——一条甜蜜、丰满的河流。这种近乎极端的独创使我一下子就认同了她。她那苍白瘦削的容颜迫使我不问青红皂白喜欢上她。我说:“海伦老师别安息快好吧,学语文多少还能认几个字,学数学记几个数有屁用。”我说这话时,身边的杨美人哧哧地发笑,丁丁宝朝我眼睛,我一回头,见江老师押犯人似的走在我身后,显然,我的话他全听到了。
我逃窜到校门口时,先是看到传达室的独眼老头在门口架一锅热水在拔鸡毛,然后马上看到一位英俊的小伙子在寻人问路。“你去哪儿?”我用手扇着脸上的热汗,喘息未定地问他。他说他是北京体育学院来实习的老师,问我县一中和县中学是否有区别。我刚想说茅房和厕所没甚区别,但一想不雅,就说老兵和老卒一个意思,这里就是了。那位小伙子喜眉笑目菱角嘴,头发蓬松如新扎的笤帚,他说:“我叫程星辰,你呢?”“小侉子。”我笑盈盈地告诉他。他神情开朗,笑我的名字怪,我就说虫以臭得名,嘻嘻,蛮好。说话之间,一辆上海牌小轿车开出校园,黑色的铁壳如一座坟渐渐走远,幽幽的尘土便支离破碎又你追我赶地浮在我的鞋面上,我怔了一下,缓过神来时,程老师已走出三五步,摆手和我再见。程老师双肩背着行李,手中拎了一个人造革的马桶包,稍微走得远一点时,身影一跳一跳的,好似皮影赶路呢。
靠窗的那位老师被跃上窗台的阳光打亮了半张脸,剩下的那半张脸就反差成黄裱纸,目光眄过来时,我赶紧说我是13班的。对门而坐的那位女老师长了一张海狗脸,怄气的表情天生的,看我时极其冷漠地转动了一下蜡白的眼睛,就忙着又怄她的气去了,这位海狗脸的老师毫毛重,嘴巴一圈发灰,头发油亮油亮的。我注意到她十个手指甲上都长满了倒刺,我听福儿奶奶说贪婪又笨瓜的女人手最容易长倒刺,所以我就紧盯着她的手看……心思烂漫,还看到靠左墙的一位老师头发和墙一样灰白,藏蓝色的干部服比我穿的还要旧,还要暗,他耳朵薄如荔枝皮,呈透明状,他穿一双军用胶鞋,踝骨比槟果还大,圆鼓鼓的,就显得他比锅刷子还细的小腿有些吓人,尤其当他架着二郎腿抖索时,真让人担心他的腿不够结实。我还看到了两条醒目的标语: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为工农兵服务。尤其是后一条标语,让我心思邪开了。我被注销城市户口已经三年了,口粮拿的是516斤,按知青的待遇。我要是正牌农民,我能来这鬼地势,鬼教研室,被一帮歪瓜裂枣的男女说长论短吗?支书仁义,去年还分了我98斤自留地粮,半斤麻油,二斤金针菜和三斤山杏干。福儿奶奶说得没错,吃人家碗半,由人家使唤。我要是不那么财迷,我就拿老乡312斤口粮,我也不会被撵到这儿来,一具死尸被我掇弄了,一群乖乖亲亲的鸡丢了,一碗热热乎乎的血被抽了,连口滚水都没喝,又来到教研室这破地势罚站,想到此,难过来的难能可贵,眼睛发胀放酸之间,一阵极怪的脚步声嗵嗵地响起,一件黑物从我身侧嗖地飞到了我面前的办公桌上,再嗖的一声,又有一个黑物也飞到了办公桌上。
江老师有着织网只为捕风的从容,他不动声色地坐下,看都没看就把那双手套推到了一边。他打开一本书,旋即又阖上,他拉开抽屉,翻找笔时是哗啦哗啦一片响声,再后,他把活页纸又翻了一会儿,才将身子后仰在椅背上问我:“想知道叫你来的原因吗?”“不想。”我不加思索地答道。“什么?”江老师用目光审问着我。“我想回村。”说这话时我是不图柴烂,只求斧头柄脱。江老师抬起手拢了拢头发,我马上发现他袖口褴褛,脱落的线头有长,“一个三角形有几个直角?”他突然发问。“三个!”我话音刚落,引来一屋的哄笑,“没说四个直角就挺不赖喽。”屋里众老师你言我语,认定说死莲花还有藕,其中有一位老师还走到我面前仔细端详了我半天,试探地问道:“你神经没毛病吧?”
“另外,从今以后,凡是晚上都要学习开会,除非有特殊情况通知。”刘主任拍着巴掌通知完,又对长着海狗表情的老师说:“大同二矿的煤再催催,早运来一天早一天踏实,呼啦啦一下来了三百名学生,百十号老师,人人都得想办法,群策群力嘛,侯老师,拜托。”“白老师,”刘主任又对那位脸长得比膝盖还丑的老师说:“校办厂做的蜡软得赛过黍秫糕,抽空你指导指导。噢,对了,还有罗老师……”刘主任指着一个下眼睑浮肿,下颚凹陷,眉心发黄,死了都睡不自然的罗老师说:“你先把老婆、娃接来,扔在闻喜老家也不是个办法。县教育局马局长都说一晃过三冬,三晃一世人,抓紧恩爱又能恩爱几天,罗老师你一天到晚苦着脸你想甚哩。马局长还说你不搬老婆,他可要搬了。”
历代来讲,喜城都是小杂粮产区,谷子为主,多数人家早晚是喝谷面糊糊。但是,学大寨将粮食作物改成玉米为主后,主食便成了拿糕,喜城人成天到晚吃的是糊糊拿糕、拿糕糊糊,薰染得火车开到喜城境内,发出的声音都是“糊糊拿糕,拿糕糊糊……”我插队的村在喜城县最边上,那是两省交界的地方。我们村的人吃高粱、山药蛋、莜麦、小米、黍子、紫云豆和豌豆。下县城,只吃一样玉米丝糕,单调还在其次,丝糕里放的滩碱过大,比栗子皮还黑,咬上去是锯末的感觉。我嘴巴刁馋,遭到不公平待遇,心里就骂支书这个枪崩猴早晚变成讨吃猴!吃饭搞得比吃黄连还苦情,吃相自然就文明,就期期艾艾,就不露齿,不出声,就让男生们注了意,女生们乜眼睛。这几年,我对他人投来的注视的目光会沾沾自喜,也会噤若寒蝉,尽管我把胃想成装饲料的容器,把食道想成漏斗,但依然胃液稀清,没有丝毫的食欲,我一想到刚才被江老师讹去的五块钱,就更不是个滋味。
“你记性真好。”我望着程老师微翘的菱角嘴和我刚发现的一对大酒窝,情绪霎时就好啦。程老师穿一身深灰色的厚绒衣,足蹬白球鞋,他探身捡起一个嫩绿色毛绒绒的球,在手中掂掂,抛高,接住,再抛高,再接住,动作娴熟如杂耍。“这是什么?”我指着那嫩绿的球问。“怎么,你不知道这是网球?”我讨好地摇摇头。“你来这儿干嘛?”程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询问着,彼此商量好了似的朝外走。“我的鸡丢啦。”“我的狗熊还丢了呢。”程老师眯缝着眼这么一说,我就没话啦。身侧冻了一冬的湖面开始发酥,蒙在湖面上的浮尘似旧旗,不时发出猎猎嘎嘎的声音。“夏天来了,这湖可以游泳。”“这儿的人都是旱鸭子。”“你会么?”“除了蝶泳不会。”“嘿,谁教你的?”程老师打量着我,继而又问:“你不是此地人吧?”我想起外婆家门前的石凳,涨潮时,海水咬叫着,没几口,便淹没掉石凳的腿脚……“我住在晓井村。”“哎,你会生炕火吗?”程老师不好意思地用无名指勾拨着网球拍上系结的线头说:“帮帮忙,教教我。”“笨窝瓜!”我脱口而出。“你说什么?”程老师佯装扣球状,扬拍摆臂,眼睛圆睁。“你们外省人干脆买二两棉花碰死算啦!”“买三两,三两。”程老师伸出三个指头,认真地说,我如嚼着冰疙瘩,沁入心脾甜甜凉凉。我有意放慢脚步,和他说说笑笑地来到了教室宿舍。
活时,程老师双手抱在胸前,一会儿问我喜城中学是不是从外地分来的知识分子的流放地?一会儿问我为什么喜城中学没有一名本省毕业的大学生。我“受塞北人管干活叫受。时不爱讲话,支书强调受时只许出屁声、喘声和肚饥的咕咕声。三年受下来,变成乖猫一条。嗯,噢,哎,我有一搭没一搭应答着,程老师以为我腼腆,“你去过漓江吗?”他并不介意我是否回答,继续说他是桂林人,他老家是十万大山的,祖辈上行伍起家,累功擢至陆路提督,统管人马十万。小程老师还说他先人廉刚有余,含忍不足,让将佐心携了贰,内乱甚于外扰,勋业完了蛋。“你父亲干什么的?”“我老爸是前省教育局的局长。”聊到这时,我的营生已经做完,从地灶坑爬了上来。程老师见我一身都是煤尘,递给了掸子,我出门,站在屋前打扫,见程老师靠在门框边认真地看着我,我就把掸子扔给他,张开一双黑手,做大头娃娃状,朝他傻乐。程老师指指脸盆,戳戳我的脏手,一脸催促,我又蹦跳着回了屋,洗了手。
被我洗完手的脸盆有了一圈黑污,程老师注意到我的手皴得厉害,皲裂的血口子经纬纵横。“你的性格像小子吧?”他问我。我就说我爱当女的。我又问他:“你呢?爱当什么?”程老师先说我所问非所答。这是女人的通病。然后,又说他想当军事家,继承他先人未竟的事业。我坐在炕沿边,双手撑着,两条腿乱晃荡,津津有味地听他说古代最著名的远征统帅亚历山大如何摧毁波斯帝国,百战百胜的大元帅亚历山大吠呶骼镆娣苏沃洛夫如何攻克伊兹梅尔要塞,千里征战的“解放者”西蒙凡@叨绾巫橹桨驳谒股铰龅脑墩鳌汤鲜Φ纳如雨打瓮缸,丁当络绎。他告诉我兴致是一份最红最红的请柬,请我和他一道欢喜,我就煞有介事问他听没听说过“山西出将,广西出相”,程老师一时蒙住:“话从何来?”“旱书呗,第二章春起耕经,第九篇稀泥烂卷,”话一出口,憋不住笑的我,乐得吃了鸽子屁,咕咕的。“《汉书》?第二章真是《春秋》……”他连猜都不敢猜了,“我们村的老乡天天读旱书。”“啪!”程老师一拍脑门,明白了。“不学好的,敢哄骗老师!”抄起掸子,倒举起,哈哈哈……我的笑声萝卜脆,程老师的笑声脆萝卜带皮,嘎吱——笑声中我听到那边门开的声音,继而是泼水声。我突然捂住了嘴,用手指指隔壁,朝程老师递了个眼色。
江老师的赠言的确是电线杆上挂暖壶——高水瓶(平),可问题是在电线杆上挂暖壶,干嘛!他第一道题出得水平相当高,“要想获得考试的好成绩,惟有两件武器,那……那就是清晰的直觉和……和严格的演绎,”江老师结结巴巴的告诫和他出的第一道考题有点掐架,当然,这是我的看法。第一道题说从前有一位数学教授和他以前教过的学生都犯了死罪,根据惯例,死囚在被处死之前可以有一次机会提出一个最后的要求。数学教授提出要求再讲一堂数学课。这个请求获得了批准,但规定这堂课要给其他死囚上。当那位以前的学生听到了教授的临终请求得到批准后,他说:“这样使我很容易提出我的最后要求了:我希望在教授开讲前执行我的死刑。”第一道题要求回答:倘若你是数学教授,你的请求是否和教授一致?倘若你是学生,你是选择开讲前执行死刑,还是在开讲之后?再问,为什么?
这道题没有数字出现就不难,所以我第一答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教授不该授课,应该早一刻玩儿完。第二答的是选择在开讲之后执行死刑,因为数学课有很好的催眠功能,这是其一,其二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多活一会儿算一会儿。再后面有带x的题,有带三角的题,还有一道题叫狗捉狐狸。题上说一狐狸在狗之前60狐步处,并且离它的洞穴49狗步。在同样的时间里狗跳6步而狐狸跳9步,问狗在狐狸躲入洞穴前能抓到狐狸吗?我想了想,算是算不出来,干脆答狗能抓到狐狸。蒙一把,万一能多两分也好啊。我把题答完,名字签好,就靠在后椅背上等下课铃。等了一会儿,见没动静,百无聊赖之余又把卷子卷头卷脚翻了翻,发现卷子背面还有一道选择题:O对于你是哥伦布的鸡蛋还是吃了一个大鸭蛋?你喜欢数学吗?有什么愿望?
郝老师一言不发,摆摆手,示意我们跟他走。他带领我们左穿一个屋,后经一个室,还绕过一个锅炉房,来到了大礼堂后面的库房,库房用水泥砌成长方形的格子三排整,每一个格子有20平方米左右,一米八左右深,很像我外婆村里的鱼苗养殖池。郝老师活像一匹盐碱涝洼地的母滩羊,浑身脏乎乎的,他扁脸盘,满脸的雀斑和淡褐的羊虱一样大,颜色也相近。他没好气地说马上要批孔老二了,学校党委提出要用实际行动狠批“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反动观点,此次劳动就算理论联系实际。你,郝老师突然指着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去,把你们班主任江老师也叫来,校长说了劳动课班主任务必参加,真是,总让人三请四请的。”“就是,他以为自己牛B闪闪亮。”我帮腔道。“快去!”郝老师朝我摆摆手。“哎!”我麻溜溜答应着,转身朝江老师家跑去。
“你去告诉郝老师,这班主任是校长强迫我当的,我正想辞了呢,我……我一劳动就犯夜游症!”你少吃两袋大米就不会犯夜游症啦,我心里这样嘀咕,嘴上却说你不能劳动,难道连劳动现场也不能去亲临指导吗?江老师沉默地后退一步,用身子挡住铺成一片的演算稿纸和一盒字典大小的纸盒,纸盒被油浸得香喷喷的,丝丝缕缕散发着广州惠如楼特有的甘、香、脆、酥、咸、化的氛围。鸡仔饼三个字是我偷看到的,太触目惊心了,江老师居然插起门来独吞鸡仔饼。用榄仁、瓜仁、芝麻仁、花生仁、白糖、猪油、鸡蛋、潮州粉等十余种原材料制成的鸡仔饼我在外婆家吃过一次,那是从零汀洋回来的舅公途经香港带回来给外婆的。在这儿,雁北高原,在这破房子里,在江老师,一个像十字架阴冷的人的家里,居然有可爱的鸡仔饼,我不由踮起脚尖,探身再看……
学校的腌菜池听说是地委搞的004工程。喜城县位于山西省东北部,北跨长城的阴山余脉与内蒙古接壤,自古就是汉与少数民族交汇之地,以“山西之肩背,神京之屏障”而为兵家所注目,该当是地逼边陲,历代都为攻战驻戍之地。实际上战国时拒匈奴也罢,宋代割让给契丹也罢,在祖国统一、民族和睦的重大问题上,喜城宛若一枚鹅卵石,随历史潮流而动,动得圆圆滑滑的。所以,捱到1969年4月1日召开了九大,把“打倒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打倒以苏修叛徒集团为中心的现代修正主义,打倒各国反动派”写入党章的总纲,雁北地委遵照九大关于帝国主义的战争不可避免性和“战争引起革命”,“革命制止战争”的国际形势总原则——关于要准备打仗,“准备他们大打,准备他们早打。准备他们打常规战争,也准备他们打核大战”的方针,就在该校盖了这么一个腌菜池,腌了好几百吨胡萝卜。城关镇的同学说当年只见一马车一马车的胡萝卜往喜城中学送,从秋晨送到冬夜,车辙深陷一尺半。如今掐指细算,这胡萝卜已腌了三秋四夏有沧桑了。我注意到尚未擦净的用红油漆刷的标语“林副统帅指示我们用打仗的观点观察一切,检查一切,落实一切”仍清晰可辨,另外一条用白灰刷的标语更逗:“胡萝卜,黄澄澄。腌一腌,吃得省。省一省,为人民。”郝老师郑重告诉同学们这些腌胡萝卜是军需物资,专门负责部队给养的。“那现在呢?”包书这个二杆子最爱插话,“时过境迁,”郝老师兴奋地搓了搓手,伸出一个指头指着腌菜池说,“归学校,给同学们啦。这可是地区教委黄副主任正式传达的,我们赶快捞蛆吧。”
康德一捞上来一笊篱蛆,端不稳地杵在我面前说:“瞧,你明白什么叫蠢蠢欲动了吧。”我看到蛆个个肥壮过烟,有的睡有的醒,前仰后翻地蠕动时,还泛出绿稀稀的亮光,发出臭乳酪的味道。魏丰燕这位矮罐头,圆圆墩墩,结结实实,动作圆润地刚捞上来一笊篱蛆就干呕起来。腌菜池的蛆有砖厚,靠些个小笊篱打捞臃臃肿肿的人家,算是我们小气。蛆们多得像桑干河里沤的绿肥,泡沫富饶,我撒丫子跑回寝室,抽出床单,再回到现场,我就喘咻咻地脱衣服,脱得只剩下短裤和短衫时扑通便跳进了腌菜池。腌菜池的水温比我想象得要暖,我踩着胡萝卜,让康德一、杨美人、陈皮实和包书各抓紧床单的一角,采用“铁壁合围”,兼用篦梳篦虱的方法,从池底往上兜,我的床单够大,每一次都能兜上来百余斤蛆。郝老师指挥一部分同学用大揽筐把蛆往厕所里抬,指挥另外几名同学到总务处领汽油,“烧死这狗儿的!烧死它狗儿的!”郝老师气呼呼说的同时还说蛆死和人死都是一个待遇——火葬。
到底是军需物资,池子里放够了老盐,我在腌菜池里干了一会儿就被盐水灼得尽体通疼,痒得鸡皮疙瘩下去上来,层层不断。我硬扛,是我对硬扛有特别的喜好,区区一堂课的时间,坚持吧。呶,蛆烧起来了,嘿,浓烟快赶上氢弹爆炸时的了。杨美人通风报信时还说蛆被烧得声音像芝麻在热锅上跳舞。我没闻到蛆火葬时的味道,但我闻到了腌菜水经久弥留着一股羊去势的味道,很浓,很狠。当我被陈皮实等人拽上来时,我知道我是一只硕大的绿毛蜈蚣,同学们腾出来一个大揽筐,七扯八拽,说要把我抬到锅炉房去冲洗,我被抬出库房时,寒风如鞭,湿淋淋的我冻得嗷嗷喊叫……霎间,我又赶紧蜷缩起身子——江老师朝我迎面走来;他背抄着手,步幅适中,脸上仍罩着一派打不破,摸不透的木然神气,他看到了我——头发和脸上粘满了死蛆与活蛆。
先说人走运,风吹草帽扣鹌鹑:我写的那篇《晓井村社会各阶级的调查》被石老师相中,政治考试得了全校第一名。我们村有5617亩土地,323人,人均耕地1739亩还余着3厘,按婚姻法能结婚的法定年龄而没结婚的光棍109人,村穷得穷凶极恶,土改那时就没选出地主和富农,家家穷得精殚殚,全家一条被,炕上没席,墙上没皮很普遍,自然环境太恶劣,无霜期只有106天,只有四沟一口泉眼敬供人畜吃喝,每亩收成在三五十斤之间,全村男女老少都光身穿棉袄棉裤,没见过汽车、没见过电等等都是次要的,主要是村里自定了一条土政策:谁辈小谁就被提名当候补地主富农,年底了抓阄,谁抓住,谁当地主富农。当上地主富农的要给蓄水井冬日打冰,夏日扫粪,秋日防霜抱柴禾,烧荒草,给大田上供烟雾。在我们村,谁能娶下媳妇、生娃,谁家的辈份自然就低,三弄两弄,老光棍们都是爷,人丁兴旺的都是孙,村里虽不至于鸠形鹄面的成份好,肥头大耳的成份坏,但谁家要是有三个女娃以上者,必是地富无疑。晓井村古往今来生男不生女,每家有六七个,八九个兄弟一点不稀奇,可要是谁家能有两个女娃那就虚飘得了不得了。聘女光彩礼就两仟元,我们大队一个工才三分钱,能认得扁担横是一,竖也是一的人都爱思考,到了我进村那会儿,谁家女娃多,谁家抓阄当地富已经是铁板钉钉。
江老师很威严地嗯了一声,我赶紧缩回脖子,端起肩,两手老老实实放在小腹上,眉眼低下,回到老实。“你知道教你这样的学生是我的奇耻大辱吗?奇耻大辱四个字你懂吗?”江老师很耐心地询问着。“我是研究数论的!数论,数学领域中的理论皇冠!”江老师说到这时突然像泄了气的羊皮囊,“你最多也就小学三年级!”我心里很想说:你以为我来这儿补习不是奇耻大辱?可我发现江老师抱杯的手在哆嗦,脸色苍白。我想要是一指头摁上半天,也不见得能摁出红色来。“我说得对吧?”江老师追问道。我赶紧地点头。江老师诧异:“你真的只有小学三年级的程度?你的简历表我看了,你都十八岁了,你和废物有什么区别?”江老师沉重地说不下去了,他走到床前的小柜前,弯下腰,右手探到柜中,地摸着什么。再等他又坐回到床尾,马上从桌子上找了张废弃的演算纸,给我出了两道题,“你做吧。”他的声音非常冷。一道是分数乘除,一道是小数点乘除,等我做完交给他看时,发现他嘴里鼓了一个包,那包有条不紊地左停一下,右等一会儿,他的嘴巴发出咝咝——咝咝轻微的咽口水的声音,我闻到了一股久违了的椰子糖的味道。我还看到他右手精细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张滚过蜡的糖纸,糖纸本白色,印有两株玫瑰色的椰子树。
江老师用狐疑的目光看着我,他不知道我们村牛不丈老师和我的交情。他的眉宇不再皱成一团,解散开来,他起手抽出一张纸,又出了两道题给我做,其中一道题叫“小羊、小牛、小猪”。题中说一个农场要用100元买100头牲畜,如果每头小牛值10元,每头小羊值3元,每头小猪值05元,那么农场共买了多少头小羊、小牛、小猪?趁着江老师出题的功夫,我把那张徐徐飘落在地上的糖纸捡了起来,先把糖纸叠起正反折,然后横腰打了个结,其中将一头撕成三份,当中的再折二,两边绞拧几下,一边高,一边低,最后再把折叠的一头打开,兜圆了,展平了。于是,在我手上就出现了一个十八世纪欧洲上流社会那些穿着有裙骨支撑的落地裙的女人。纸鹤、纸船、纸电话,纸老鼠……庄伯母和戴伯母都教过我,偏我只喜欢叠糖纸女人,我还给她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子:舞美人。每一张不同的糖纸都是一块不同的布,我会根据糖纸花色的不同,叠出无数个形态各异,娇娇媚媚的舞美人来。我叠糖纸的时间里,江老师的目光不冷不热,他甚至没有看到舞美人,他倒捏着一支蘸水笔,敲敲卷子,催促我抓紧点。
敢情我是吊在他房檩下的一只腊鸭?恼罢,又觉得圈里的羔羊不见老狼,少了些惊吓,也好。怔了片刻,我便站了起来,打哈欠,伸懒腰,摇脑袋,瞎转悠。总共磨盘大个空间,全是洋文书,倒是江老师的床上摆着的书是中文的,噢,有《梅氏历算丛书辑要》62卷,徐光启译的《几何原本》15卷(前6卷与后9卷装帧、纸张、开本都有所不同),李俨的《中国数学大纲》,李善兰的《垛积比类》、《代微积拾级》、《谈天》,郑桐荪《墨经中的数理思想》,何鲁《虚数详论》、《纯粹数矩阵论》,钱宝琮《算经十书注释》、《中国数学史》,以及一摞摞的《数学学报》、《数学通报》、《数学进展》、《中国科学》等刊物。我让眼睛忙乎完,手就开始忙乎,东翻翻,譬如打开他的小柜子,看到的几乎全是笔记本,有一个牛皮纸口袋,我伸手摸时已经知道那是椰子糖,仅摸了摸,倒不是我客气,我生怕把馋虫勾引出来,后果不堪设想。西搜搜,再譬如从床尾的后面找到了一个旅行包,旅行包上印有一架惨白的飞机,机翼上写着打倒美帝。拉链拉链,拉一拉,练一练,我打开后,见了一个废纸巢,裹得像含苞的蔷薇,如此珍藏,饱含风光无限——竟是鸡仔饼。我抓起一把,习惯性地往兜装时,却又放下了,鸡仔饼咸中带甜,色泽金黄,可茶可酒,但招惹阿尔巴尼亚没甚意思。我拍打拍打手上的余香,没好气地又坐回了书桌前,顺手拉开了中间的抽屉。
嘴巴发干,心口跳得咚咚的,是偷椰子糖?鸡仔饼?还是偷钱?就偷钱,自己鼓励着自己,意气马上奋发。再抬头读墙上的诗,“高节终竟受疑猜,”忍不住坏笑起来。喀啦啦,门大开,一股寒风跟着江老师进来了。他捎带着残余的羊肝汤味,面颊有了点可怜的红,他看了看我光秃秃的本子一字没写,便生气地坐在了床尾,整个床发出沉闷响声的同时,他进来时那点稀薄的愉悦也顿时一落千丈。“你说你笨不笨?”他质问我时身子前倾,好像我必须要先理解他的质问才行。我真后悔刚才为什么小不言言才偷他五块钱。“你意识到补课的必要了吧?”江老师用斥责的语气又补充了这么一句。“必要,必要。”我想偷钱自然是必要的。“嗯,”江老师问我设想一头牲畜的平均价格为1元行不行?我说:“您设想的都行。”“小牛的价格与平均价格差几元?”“差几元就差几元呗。”我说时江老师瞪着我,眉毛气得还抽搐了一下。“那么每头小羊的价格与平均价格差2元对不对?”江老师把2元说成奥元,舌头大得一败涂地,我憋住没笑,脑袋点了点。“小猪仔的价格比平均价格该差多少?”“差……”我装出苦思冥想的样子就越发让江老师怀疑我的智商。“差-05元,”江老师等得不耐烦先说了,他还说:“因此,每买一头小牛就得买18头小猪,而每买一头小羊就得买4头小猪仔,设买了x头小牛,y头小羊,那么有
“你对数学有抵触情绪很正常。”江老师抽起烟来,“教你这号学生,我的抵触情绪更大,不教你,还不能理解柏拉图的伟大。柏拉图不愧是西方启发式教育的始祖,他能让苏格拉底同一个从未受到过几何学教育的童奴讨论勾股定理问题,即求比边长为2尺的正方形面积大一倍的正方形的边长。而苏格拉底青出于蓝胜于蓝,他凭借在沙地上不断绘出,又不断擦去的直观图解,一次次纠正童奴匆忙作出的种种错误,直到引导童奴得出正确的答案。”江老师说到这儿,把烟灰弹在炉膛里,“我自愧弗如,给你讲题,有对牛弹琴之感,当然,当然了,愚蠢的是人而不是牛,柏拉图传授数学所采用的理智助产术的方法即辩证法,辩证法其实就是进行谈话的能力,抑或关于讨论的技艺。拉斐尔搞的‘雅典校园’再现了柏拉图启发式教育的场面,或在华丽的拱门下面,或在宏伟的拱廊的一端,在台阶或平台上师生们三五成群,或交谈,或争论,或思考,随心所欲,畅所欲言,绝非《论语》那种问道式的对话,总是学生问老师,一问一答,既无法把问题引申,又不能使诘难反复。江老师正面向窗,右手举起,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指向房顶;你比童奴聪明吧,你应该相信我像苏格拉底一样正在教你,当然,你也该像童奴一样,帮我打打水,扫扫地,收拾一下房间……
头脑三毛一碗,我一碗都吃不完,魏丰燕吃了三碗,还说吃死了也不怨。从“清和元”分店出来,太阳撑上了竿高,估摸正是学校上早自习的时间,再上哪儿?魏丰燕这样问,说明我们的友谊蛇一样逶迤,我说再上副食店,于是,彼此相伴着,就从南街走到了西街,买了一斤半耐火砖牌饼干,又花了五毛八分钱。走在街上的感觉和走在硗薄的黄土路上的感觉就是不同,类似放乏的骡子四肢朝天洗着沙澡,类似躺在鹅黄的鸡蛋花瓣的树荫下,听红线女的粤剧,类似躺在棕绷床上急行军,舒坦得我真想学猪哼哼。猛然间,魏丰燕了我的袖口一下,紧张得嗯嗯两声,我发现江老师走到了面前,他那十字架身材就是高,我踮起脚尖也就够他肩高。我可不敢说老鼠逢猫魂魄散,羔羊遇虎骨筋酥,我只是一个劲儿诺诺江老师早,江老师早。
江老师见到我们相当意外,目光白晃晃地钉牢在我的脸上。“魏丰燕她姥姥快死了,抬……抬去医院了。”“不是,”魏丰燕急忙分辩,我狠狠拽了一下魏丰燕的袖子,“不是癌,是肾衰竭!”我焦急的嗓音让老师在怀疑中踌躇。江老师注意到了我和魏丰燕手中的耐火砖牌饼干,该饼干又如何解释?他的目光就是这么问的。“不是,”魏丰燕又要发言,我忙上前半步,举着饼干,如同举着证件般严肃,“不是吃,而是尝,看看这饼干有没有放黄油或羊油,她姥姥对动物脂肪过敏。”我说这话时,越到后来底气越不足,干脆耍赖道:“谁稀罕吃这饼干!还不是为了她姥姥呗!”江老师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迟疑了片刻,斜睨着不远处低矮的副食店,问魏丰燕:“这街上有修刮胡刀的吗?前面有个剃头铺,在那儿!”我抢着告诉江老师时,身边正经过两辆胶皮轱辘大车,车轮在青石板上咯噔咯噔地向前,导致魏丰燕手中的饼干不住地震颤。
我追上魏丰燕,正要问她呦啊是什么意思,猛地瞅见了瞿昙海伦老师和一个男的蜷缩在一团黍秸中!海伦老师薄毡柔软的身体团得像个筐,她穿了一条比羊角葱还嫩的绸裤,上面套印着一只只从朦胧到清晰的羊羔,裤脚儿裁得宽大,想象在她款款迈步时,绿茵茵的裤儿就像一片片波浪翻卷的牧草。她的上身是一件水红的出锋皮衣,镶玫瑰色袖端,领子作红心金枝叶。另外,她和那位男的共同披着一件克什米尔丝绒大氅,那男的像抱一只羊羔一样抱着海伦老师,两人眼睛软软绵绵绒绒柔柔又斩钉截铁地闭着,倒是海伦老师高粱红的嘴巴微微张着,更显得面色生机盎然。“逮住了一对大苍蝇。”魏丰燕注意到了,嬉闹着说,还说城墙下面有卖酸溜溜的指沙棘。,她大大咧咧地走到我身旁,把肥厚的下巴颏儿支上了我的肩膀,靠着我,嘴巴呜噜不清。
贾校长上来就问我:“你不上课,却上了城墙干什么?”赵科长问我:“咋发现的?”我说:“瞎就发现了。”赵科长问:“发现后咋想的?发现后害怕不?”“不!”我脱口而出。在医学院住时,我和小朋友玩捉迷藏常藏到太平房。赵科长再问:“发现后你怎么想的?”“我心里哎呦了一下。”“后来呢?”赵科长再问。“后来我就让魏丰燕去学校报案,我在城墙上守着,直到来人呗。”“案发现场还有他人来过没有?”我摇摇头。赵科长见我不回答,便再问:“你大约是几点钟发现的?”我站起来,面向正南,左手从我的身后斜劈下去,“日头影子能照上我的脚后跟吧,差不多,”我说这话时,不止赵科长一人皱眉头,“小侉子你能不能说准确点儿?”赵科长发火了。“问江老师去,我们在邮局碰过面。”我说到这儿,又补充了一句:“我一把瓜子没嗑完就上了城墙了,你们估摸吧。”“批林批孔”专案组组长发了言,让立即把江老师找来。“小侉子你态度端正点。”校团委汪书记警告我。“这年头石头碰瓦罐,瓦罐倒霉,瓦罐碰石头,还是瓦罐倒霉。”我剜了汪书记一眼,说道:“你总不会怀疑是我杀的人吧!”
我不知道小程老师能不能取回钥匙,心思不定,做题发呆,顺手又拉开了中间的抽屉,把江先生穿着开裆裤的照片又重温了一遍,想看甚便看到了甚。紧接着,我看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HTK〗如果“盗窃胜过诚实劳动”,抑或说是一样的,而这种诚实劳动究竟比“盗窃”又有多少不同呢?〖HT〗看完纸条,我摇着脑袋,打开了那个孔雀蓝织绵缎的笔记本,一下子又和钱见了面,齐是五块的,一、二、三地数,有八张,四十元钱。哎,不对,我昨天抽走一张,该剩七张,三十五元钱,怎么又变成了八张,四十元钱呢?心里边琢磨,边数了一遍,蘸着口水捻了每一张,真的是八张,真让我怀疑我昨晚的行为是不是在梦境中进行的,但凡好事都要成双,防御什么也不能防御钱吧?再说有钱不抓,那算傻瓜,于是我又偷了一张,把钱装好,我不放心地又数了一下,的的确确剩了七张,我踏实地往后背椅上一靠,等着小程老师拯救我。
韦荷马老师来我们班上的第一节课是批判《三字经》。上面发下来一本《与孔孟之道》的小册子,说是作为的附件转发全党的,当然此后又扩大到转发全国人民。我们学校教职员工及学生人手一册,油印的,交了七分钱。我们每人拿着一本《与孔孟之道》,排着羊一样散漫的队形,到生物室的附室上幻灯课。一路上,教学讲究生动活泼的韦老师先问同学们想玩什么游戏,他说话的声音很响,好像我们是聋子。同学们互相对白眼,神情纳闷。再等我们站在附室的前面,身后是两排树,一排杨树有桶粗,一排柳树没有桶粗,这些光秃秃的杨树和柳树,好似外婆家码头前停泊的捕鱼船上的缆索,灰蒙蒙的,被三月的塞外高原的疾劲的黄风吹得发出呜呜的喧声。同学们或许交头接了耳,或许没。天上的风圈鸡屎黄,天上的黄风吹得人眼睛都缝起来,嘴唇都尽量少翕动,玩心也就乏乏的,没甚兴致了。
韦老师见同学们都躲着风向,缩脖伛腰低脑袋,就伸着胳膊,昂着头,迎着风说:“在自然这部词典里,黄风不过是一个条目罢了,我福建人都不怕,你们本地人还怕?”韦老师说话时,胳膊像放炮一样缩回来又打出去,再缩回来再打出去,特别像金山扮演的施洋大律师。康德一低声嘀咕道:“你是不怕黄风,但怕老婆!”附近好些同学听到了,忍不住偷笑。韦老师听到了,竟带着毫不掩饰的无所谓说:“怕老婆怎么了,伟大的人物都怕老婆,严复怕老婆,陆游怕老婆,蔡元培也怕嘛,还有,还有……”韦老师被风呛得五官乱跑,“惧内总比惧外要潇洒吧?惧内可是最纯正的怜香惜玉,惧内可是最科学的生活态度,惧内是在培养临事不避难,有罪不逃刑,身为臣子的操守。”他的话说得这么推心置腹,同学们一下子就喜欢上他啦!杨美人还美滋滋地对我说,“瞧,幸亏换了一个语文老师,嘿嘿,男的!”
再等我们进了生物室的附室,韦老师说孔老二历来述而不作,顶多是个编纂家,尽管是文坛上“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鼻祖,说白了不过是个夸夸其谈的说客。韦老师说到这儿,灯一下黑了,白墙上打出一块床单大的白影,他给了一个手势,幻灯机喀嗒喀嗒响着,墙上出现了《狠批三字经》五个字,再听喀嗒喀嗒一响,墙上换成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字,韦老师把人之初,念成了“人之戳”,同学们就偷笑,再等韦老师领同学们念人之初时,同学们异口同声念成人之戳。“人之戳”,真美妙!淘劣的我还帮腔:“人之戳,盖戳的戳!”韦老师大声说:“我要求同学们认真点!”韦老师把要求念成了“咬球”,女生们笑得浑身乱颤。韦老师歉意地说:“我的普冬(通)话不好,我是兰(南)方人。”
江老师一副学督的模样,始终像个十字架站在教室的后墙边。等到韦老师说下课了,他就站到讲台前,步态颇像驼鸟赶路,他先说学校让每一个教师都批孔老二,这种人海战术不值得提倡。他说就是学校不让他批,他也会批的,因为他对孔老二早就有气。他说:“孔老二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将中国教育引向了歧途,孔子对中国教育的影响,几乎有柏拉图对西方教育的影响那样长久。但孔子不谈数学,这很可能就是造成中国科学比较落后的一个重要的原因。中国的教育不需要巧如舌簧的嘴巴,而需要高标达远的思想,包括对自然科学的科学重视。任何一门科学只有当它含有数字时才成其为科学,我深深坚信自然是有其数学设计的。自然是离不开数学的合作的。”江远澜批完孔老二之后,还说学校要举行运动会,每个同学都要报项目,除非有特殊情况。同学们一窝蜂拥上去,拣自己喜欢的项目报,魏丰燕问我想报什么项目,还让我给她当参谋。我瞅了一眼魏丰燕夯石一样的身材,主张她报投掷项目。她说自己虚胖,没劲。我说四条腿的动物擅跑,两条腿的跳一跳就行了。魏丰燕挤上前去,问江老师:“我胖,算不算特殊情况?”江老师摇摇头。魏丰燕咬了一会儿下嘴唇,发狠地说:“我报跳高!”江老师听完,先是一愣,赶紧说:“你的动机比你的效果跳得高好多,至少我是这么看的。”魏丰燕犯蠢地张着大嘴,表情迷茫,我推了魏丰燕一把,“嘿,听不懂啊,江老师解放你了。”“噢,噢噢,”魏丰燕似乎反应过来了,很腼腆地冲着江老师一笑,还深深地鞠了一躬。
云林寺的大门左边有一块牌子,上面交代云林寺是山西省文物保护单位,落款是山西省人民政府——一九五三年八月。牌子色褪漆落,一派桑榆晚景。突然,石老师就像从薄雾烟际中生出来的,偏把上海这一座城市的风情都拐了来,娇袅袅碎步紧,柔弱弱身姿软摆,软细细鬓发轻飘,她上穿一件西裁的中式对襟罩衣,紫貂色的细纹底衬着细细碎碎的桃红洒花,下穿一条黑丝绒鸡腿裤,头戴紫罗兰纯色羊毛头巾,石老师刻意将头巾折成三角后又折了寸宽的边,巾尾翘翘的,颤颤的,整个人就突出了腰肢的窈窕和既有香客虔诚又有游客自在的神情。石老师没有看到我,我为什么要说看到她了呢?我调头往回走,偏又和江老师撞上了,“我晚上去县教育局吃大米饭,你先在班里上一节自习课再来我家补课。”江老师没头没脑说完,就进了我身侧的学校图书馆。
《孔老二可以休矣》、《我们是当代柳盗跖》、《从〈乡党〉篇斥孔老二》、《仲尼、仲尼请你啃泥》等等文章、标语一夜之间铺遍了学校的黑板、墙壁时,外校的参观教师以及教育系统的职工也犹如蝗虫一样铺天盖地般涌来。省教委选我们学校为“批林批孔”的典型,是因为喜城中学从1954年起就一直是省里的重点中学。贾校长真风光,真恨不得往死里忙,他嘴巴膏了油似的从早到晚做报告,就分派教导主任张菊花管杂务。张主任的丈夫是3号兵站的站长,张主任这位站长太太郊游时都恨不得带上行走的帐篷,倒垃圾时都要披着缨络在飞的斗篷,吃碗羊血汤都有勤务兵用象牙牙签给剔牙,递漱口水,她说她要豪情满怀地迎接更年期,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她的潮汕炉、玉书畏、孟臣罐、若琛瓯这茶具四宝,她要回家喝乌龙茶去。她说她若在某一时辰不喝茶,嘴巴就会溢出怪味,舌头出汗,很难闻的。张主任深受鲁迅影响,每每喝茶,言茶,都把鲁迅的话“会喝好茶,有好茶喝,是一种清福”挂在嘴边上,说了一遍又一遍,显看得她成了鲁迅的好学生。张主任最明白大懒支小懒,小懒干瞪眼的道理,除了让我组织同学在校门口列队欢迎之外,还让我给来参观的老师们放幻灯、看展览、送材料、递茶水、派纸烟、到大礼堂去休息。
父亲留给我的肥大的中山装非常配合,一条条香烟别在腰间像扎荷枪实弹的武装带,相当隐秘。石磊磊老师今天上午刚和同学们学习一位叫“黄帅”小学生的“日记”,下午便会收到我的一条“檄文”。教生物的郝老师前脚讲了“孢子囊破孢子而出……”后脚我就会给她一个比孢子的祖奶奶的祖奶奶还大的“投枪”。教历史的庄稼重老师左手抄写《读〈盐铁论〉》第一自然段和最后一段,右手就拿着“行义以达其道”的“实物证据”。白个白老师反复给我们讲“摩尔浓度”,我们都觉得那是难以理解的深奥。匪夷所思的是白个白老师翌日一边抽烟,一边再讲“摩尔浓度”时,比烟云还难捕捉的“摩尔概念”同学们一下子都弄明白了。实际上,我早就想好说辞了,你张菊花让我给来的老师抽烟,可你没强调是给来参观的老师还是给来教书的老师啊,我能糊涂不糊涂那可真是犯糊涂了,我这号人没心没肺,故尔给小程老师的烟比给江老师的多了六条。
“人家没说你长了两座坟包?”话一出口,猛地想起了海伦老师。眼前立马浮现出那个瘦唧唧连棵芨芨草都没一根的小坟包……海伦和那男的原来要埋在靠铁路旁的乱石滩的,这是贾校长的好心,说守在铁轨边,能思念回家。海伦老师的好朋友石磊磊不同意,认为相思如灰,女人是水做的,埋在河边情理皆通。学校的老师们正争论着是埋在桑干河还是白登河时,和海伦一道死的那男的家人——两个兄弟来了。兄弟二人来到尸房,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既不哭也不笑,像装山药蛋一样把那男的装进了丈长的口袋里,前后两头一扎,扛起来,一前一后走了。江老师事后跟我说:“真怀疑那兄弟二人是恋尸癖患者或是孜孜以求解剖学的大学生,他们连县医院和县公安局开的死亡证明书都没拿。”事实上,那天黄风弥漫,杨树转过脸来转过脸去地号啕,街道冷清,行人寥寥,瞿昙海伦老师的棺椁是雇的城关镇上的牛车拉到白登河去埋的。我因为要到总务处取烟,只送到了迎暄门。石老师和韦老师一人扛锹,一人扛镐跟在车后面……再后来,土地爷告诉我白登河正在解冻,冰凌深入浅出地往岸上涌,韦老师站在戏台大的一块冰凌上背诵西汉那年头一个叫潘岳的家伙写的《寡妇赋》:……静阖门以穷居兮,块茕独而靡依。易锦苗以苫席兮,代罗帱以素帷。命阿保而就列兮,览中以舒悲。口呜咽以失声兮,泪横迸而沾衣。愁烦冤其谁告兮,提孤孩干坐侧……韦老师正口干舌燥地念着,脚下的冰凌裂了,他整个人就掉进了白登河,若不是石老师把铁锹柄递给他,把他披冰挂凌的身子拖上岸来,春起饥饿的鱼鳖正等着他呢。就在石、韦二位老师湿淋淋往回返的路上,学校里出了一件大事。说出来很蹊跷,张菊花一脸油汗地找到我,“小侉子,快去大殿把礼堂用的白幕布扯一块来,幻灯室出拐了,快,郭局长要审查呢!”张菊花口气急得像个强盗,并把一串钥匙递给我。“你知道了?”她见我迷惑,先扯住我的袖子拽了一个圆圈,然后压低舌头告诉我:“侯大梅在幻灯室了!谁想得到呀。嘿,不让她给郭局长放幻灯也不是政治问题嘛,她想差了嘛。”
我砸了至少五筐炭之后,江又让我给他打开水,我打完开水,他又让我去给他买煤油和肥皂,再回到他屋,天已经黑透了,他吧咂吧咂喝着荔枝蜜水,就着鸡仔饼,问我为什么要多给小程老师六条烟,我刚想说你要是同意我不补课,我多给你十条都可以,谁料,小程老师推门进来了,他打开铝饭盒,取出两块点心,笑嘻嘻地对江说:“尝尝英国松饼吧!”江看了一眼,当即顶撞道:“明明是平淡无味的小面团嘛,说什么英国松饼,嘁!”小程老师大大咧咧道:“你说是啥就是啥么,你尝尝嘛。”江摇着头,很坚决地拒绝着。“再不吃,你的腿就细得羊腿一样喽。”小程老师戏谑地说完,又说:“侯大梅烧死了,咱得化悲痛为饭量,师生暴死历来是本校的一大特色,特色的特色死的都是女教师。”江不屑地对小程老师说:“你才来几天,一个搞体育的!非战争情况下,非正常的死亡接踵出现在一个所谓欢乐的校园里,你琢磨琢磨吧。”小程老师听罢,不悦地走了。江冷冷地看着门阖门翕,怔了几秒,没好气地问我:“你是来罚坐的?”
我并没想让坐在寒江上,可瞅着江那张寒秋脸,我更担心我的什么时候能离开寒江,于是我说:“您能给我出几道题吗又辛苦老师您了。”江想不透地还在问我:“你为什么要多给小程六条烟呢?”“是小程老师说的?”我反问道。“我只想知道是谁在说谎!”绕了这么一圈,江仍抓住这件事不放,足以说明认真对于数学家来说是多么的可怕。“我是多给了他六条烟,”我承认了。“你干嘛要多给他六条呢?”“不干嘛。”“不干嘛你还多给他六条烟?”“我哪想那么多呀!”“你脑袋瓜子都在想些什么?”我被江老师问烦了,我就非常地说我想念刚刚死了的侯大梅老师。侯大梅前几天才把自做的一大堆书签分送给老师们,不知她从哪儿找来的菩提叶,巴掌大的菩提叶太少见了……江的思路也顺着我拐道了,片刻,他又说:“亏她把书签的穗子用黑丝带……”
刚把粉粉婶、白马牙送走,小程老师扛着一杆来找我,说他要到大同县的聚乐山打石鸡,问坐汽车在哪儿下近便。“操心狼劫了你!”我说这话时带着明显的情绪,自从我说我跳的远有八米之后,小程老师就像避瘟疫一样避着我,这会儿他来找我,按福儿奶奶的话说是羊粪蛋里掉进个花生,是个好仁。我说:“坐一站火车,在王官屯下,斜插过朱官屯寨,就上聚乐山了,哪还用坐汽车,费事费时哩。”小程老师说:“去!说得轻巧,路认识我,我认识路么?”我说:“我带您去,闭着眼睛走,我都可以另外赶灵性。”小程老师连忙说:“当然当然,能跳八米远的人艺不压身,更有绝技在后面。”“你到底是希望我去还是不希望我去?”我把话挑明了问时,小程老师的菱角嘴笑得无根无据,我认定他是赞同,就和他约好八点半在喜城火车站集合,不见不散。
小程老师比我早到车站,一上来却问我买票了没有。知青不买票,我说得相当干脆。小程老师笑了,说操心罚票。我再说舟车万里,风雪关河,哪个文人骚客出门买票?小程老师再再说江洋大盗绿林好汉加兵痞是不买票的,这点你完全混淆了。我心里说混淆就混淆了,眼睛却盯着东方。汽笛与火车同时出现在我面前,我觉得眼前的火车比三层楼还高,车门一开,我双手撑着扶手,玩双杠似的把身体悠进车厢,一头扎进一帮矿工模样的人群中。小程老师不住地叫着小侉子,小侉子,等找到我时,车已经开了。他问嘛钻到这儿来。去大同矿的这些男人高矮不一,胖瘦不等,鼻孔、指甲缝却一律精黑,长年在坑道里作业,背都驼着,表情相当冷漠。窗外盐碱滩上的杨柳,棵棵怪异、株株诡谲,口外的风始作俑者又算是园艺大师,将稀稀落落的它们出落成盆景的别致。
“小侉子,真有你的。”小程老师明白了我的虚张声势,给予了表扬。“小程老师,也真有你的。”我模仿着他在车上痴迷迷看奶娃女人的那副表情,哏哏笑起来。小程老师感叹地说:“人生不能作拿破仑,便当作贾宝玉!”贾宝玉!一下子让我想起了我们村白马牙,她总说自己是民间林黛玉,兼喜乾隆爱康熙。白马牙向林黛玉看齐,齐不齐都可看,可这小程老师也放言作贾宝玉,就让我相当怀疑。你不是昨天还说要当改良了的维京人,你不是要做骑着八条腿的骏马斯莱甫尼尔的奥丁吗?我都要脱口而出了,突然袭来的油炸食品的香味把我的话给闷回去了,那香味,风油精似的把我的鼻头打亮,那香味直蹿到了头顶。啊!恍若隔世的香味竟从土路一侧的砖窑里杀出来,“冲上去!”我和小程几乎同时说道。
我正放眼寻找,“轰!”突然一声巨响,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呈现在我眼前,寂静片刻,骤然一片尖厉刺耳的嚎哭凄喊声,透过浓浓烟尘,远远望见有人像南瓜从山坡上滚下来,有的人面目狰狞地跺着双脚,有的人满身是血,捧着热乎乎的肠子,醉步般蹒跚,神情痛苦。出事了!万斗哥冲向爆炸现场,小程老师紧追着,我断后。马上有人扛着死了的人下山来,死人软得像剥去皮的羊,四肢吊儿郎当。有的人抱着濒死的人下山来,濒死的人散发着甜腻腻的血腥味,只是匕首般闪亮的肋骨破胸而现,见者惊心。等我见到胡彪、胡豹时,胡彪毫发未伤,胡豹嘴、鼻、耳都在咕涌着血泡,胡豹一只腿炸飞了,一只胳膊只剩下一,整个人像从血泥中拖出来,不行了,他连垂死的哀叫都没发出一声就死了。
胡豹的脑浆从耳根后面流到了我的手心,一路上没留意,这会儿就觉得攥着一把浓鼻涕,指尖发凉,头皮发胀,随便在一棵疖疖疤疤的杨树上猛擦,生疼的手心又忙埋在地里,刚种下葵花的土是暄的,抚上去是暖的,我站起来问小程老师:“下一步该怎么办?”没想这话让支书听见了,他问我:“你上一步办得什么?”“抬死人。”“再往前,”“见死人。”“再往前,”“到聚乐山呗。”“你到聚乐山做甚?有读书的满世界乱转么,转悠啥不行,你转悠着找死人抬,抬得一脸的血嘎巴儿?眼珠子还在瞎转悠!”支书问着问着就把自己的警觉性给调动出来了:“你到聚乐山干甚?”我看了小程老师一眼,琢磨着。“干甚?”支书问急了,我就指着小程老师说:“他女人跟人家跑了,漂亮得能把山吓塌的女人跑了,俺帮他寻哩。”“女人要是想跑的话,长着一百条腿,不对,不对,都不用长腿!寻?”支书幸灾乐祸地说:“寻个悲观失望哇,女人,女人只长情不长理,你乌龟当当就当当哇,爷家七个小子,没娶回来一房,想当乌龟都要磕头烧香哩。”